主题: 红太阳白月亮

记得那天下午的太阳很高，红得晃眼。十三岁的姐姐你见到父亲在小泥溪的岸边赶着那群鸭子。父亲手中的竹竿，仿佛一直没有扬起过。父亲像一棵孤单、苍寒的瘦树，印在太阳的阴影里。你于是哭了，你看看旁边田里的稻穗，金黄金黄的，也是该收割啦……你想，又该忙了，父亲又得在这稻田里叫割他自己啦。

可稻子还来不及收割回家时，夏日已热得让人难以忍受。父亲的鸭子死了。那年夏天，好多人家的鸭子都死了。那些鸭子，被曝弃在干涸的泥溪上，发出熏人的臭气。父亲真的变成了一棵苍寒的瘦树啦。记得是一个晚上，有人在黑乎乎的夜里到家里来，姑父、姑母，也只是这两个人了，大人们在漆黑的屋子里熄着灯嘀咕了半天，你睁大的眼睛里知道父亲要出走了。你那时想起了父亲的那群鸭子。因为是这点希望，你至今想不起你当时该有的伤心的感觉，真的，你记不起那天晚上你伤心过。你至今还想，那天晚上，父亲又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呢？

到第二日，太阳再出来时，父亲再也不见，你和母亲成为家中的大小主人，你也还是抱着淡黄淡黄的书包，背着瘦瘦小小的弟弟，里里外外，来来去去地跑。妹妹们跟在你身后，像父亲竹竿下的那群瘦鸭子。

父亲的出走，使你黯然神伤。对父亲的思念，时时伴着那天下午红得晃眼的太阳，在你十三岁的记忆中升起……人家逗弟弟说：“狗子，你爸买糖去呀？”你只是笑笑，对弟弟说：“爸买糖去哩！”今天想来，这话那事都是悲伤的，它使你的思念更加超重。可当时，你好像并没有学会难过似的，只有你的笑容沉甸甸地写在脸上，让人心伤。但你还记得这件事情，一直记得。十三岁的姐姐你一直记得这件事情。

那年秋天，十三岁的姐姐在家中第二个出走，姐姐你也要离开家了，到陌生而遥远的县城去上中学。母亲为此而卖掉了她唯一的夹袄(那是一件大红的碎花夹袄，母亲说，母亲的母亲曾经穿过)。你静静地抱着瘦干的弟弟，在漆黑的夜里，看映在矮墙上的母亲纺线的身影，然后放声大哭。

秋日的早晨和夜晚总是有凉意的，而你却一直流着汗，那年地里的红薯实在太多、太多，母亲挑肿了两肩，你日日死命地挖呀、挖呀，红薯地仍然剩下好多、好多。瘦小的弟弟，蜷缩在开着白花的野篱下，脸上流着饥渴和委屈的泪。对父亲的思念再一次张开翅膀，从你十三岁的记忆中骤然超重升起。父亲此刻又能感觉到一些什么呢？你想起了曝弃在泥溪地里的那群鸭子，父亲的那群鸭子。

你担着红薯，独自走在归家的路上，四周黑黑儿的，月亮阴冷的光却很白、很惨。前面是坟的山冈了。风从草尖溜过去，你听见它的摇摆，也听着你的心跳，身后响着无形的脚步声，你倏然回过头，却什么也看不见。箩筐从你十三岁的肩上滑下来，掉在地上，脚步声离你更近了……山冈的黑色像是无底的洞穴，仿佛要吞噬一切，远处那种似有似无的灵火一直在晃。这时候，你看见了出走的父亲，你看见在远处晃动的灵火中父亲一闪而逝的身影，而在父亲身后是那群迎着高高的太阳蹒跚的鸭子……你于是突然哭了，白月亮还是如前一样的孤单、阴冷、惨惨儿的。秋天的风从草尖上溜过去，夜更黑、更静了……

在姐姐十三岁那年秋天收获红薯的季节里，姐姐收割了她自己，她病倒了。母亲说，姐姐的魂魄是掉在了那片有白月亮的山冈上。而父亲一直未归，病中的姐姐梦见父亲在某一个冬日里归来时，他比你们大家都瘦弱，从前，姐姐你感觉到没有什么能强过你的父亲，而这回你感觉父亲是真的失败了。

很多年过去，父亲依然未归。姐姐你一直怀想着那个太阳很高的下午，父亲在小泥溪的岸边赶着那群鸭子。父亲像一棵孤单、苍寒的瘦树，印在太阳的阴影里，他手中的竹竿始终没有扬起过。你想，出走的父亲还记得么？那天下午的太阳真高，红得晃眼。